“拯救人世的英雄会成为英灵，拯救鬼世的存在会成为护法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告诫鬼、盘查鬼、杀害鬼——通过这些方法拯救所有鬼的存在，就是护法之鬼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太过强烈的光照，会让花草枯萎凋谢，太过漫长的黑夜，会让动物冻饿死去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丑御前略作停顿，选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断裂的石柱上，抬头深深看向萨麦尔。

       “正如光与影的两面，对于这平安之世而言，我们并非是需要根除的灾害，而是维持生死界限的必要之恶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和他们说这些做什么？！”

       废墟中，瘫坐在地上的酒吞童子费力地抬起手臂，仰头灌了口酒，在剧烈的咳嗽声中，一脸嗤笑地瞥向自己的那位同僚。

       “难不成，你还想继续去做幕府的忠犬，赖光大人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！”

       现场的幕府英灵们，脸上纷纷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。

       源赖光？她不是已经失去自我，堕化为鬼了吗？为什么酒吞童子还会叫她的本名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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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随着目光触及那张脸上平静中透着些疲惫与苦涩的表情，幕府英灵们心里不由生出了荒谬的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难不成，她一直都很清醒！

       古蛇的目光从铃之森魔国之王，以及那位大江山鬼王的脸上扫过，似有所悟般地喃喃自语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们，就是护法之鬼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是又如何？不是又如何？”

       酒吞童子晃了晃酒葫，有些郁闷扔下空荡荡的酒器，冷哼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“反正我们已经输了，成王败寇，没什么好说的，想要怎么做随便你们。”

       而在开摆的同时，这位颇有些自暴自弃的大江山鬼王抬眼扫过在场的幕府英灵们，眸中满是幸灾乐祸。

       “不过，别担心，按照这个世界的异变速度，你们很快就会下来陪妾身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说什么！”

       “死到临到还想着威胁！”

       “简直冥顽不灵！”

       英灵们听到嘲讽意味十足的话语，顿时愤愤不平。

       “还不明白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眼见空气中再度充满着火药味，赫斯提亚抬头看向群情激奋的英灵们，幽幽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“其实，你们才是导致这个世界癌变的毒，而百鬼却是在担负着净化污浊的职责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一直致力于守护东京，守护人民的英灵们难以置信，更不可能接受这荒谬的言论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们这些早该死去的恶鬼，在净化我们？开什么玩笑！”

       “的确，我们是该在黑暗中长眠的亡者。”

       面对质疑和怒骂，丑御前，或者叫她源赖光，这位紫发的女武士点了点头，幽深的目光看向众人，缓缓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“但你们呢？英灵算是生者吗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一语既出，四下皆惊。

       对啊，英灵算是生者吗？

       幕府的从者们，不由纷纷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通常来说，被刻录在英灵之座的英雄们，大多都已经死过一次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和这些同样代表着【死】的鬼，本质上似乎没什么不同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个世界的生与死正在急剧失控，作为护法之鬼，让死者无法过分僭越生者的生存空间，是我们的使命，也是我们必须承担的职责。”

       源赖光幽然开口，紫色的眸中更显疲倦。

       一旁的酒吞童子，在经历了连续的挫败后，显然心中积累着怨气，冷笑着看向幕府的英灵们。

       “哼，如果不是我们引渡荒野上的恶灵，不断消耗城中亡者的数量，这个世界早就失控了，你们怎么可能过得这么舒服！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们发动百鬼夜行，只是为了消耗城中从者的数量？”

       萨麦尔闻言，脸上不禁一阵错愕。

       同时，回忆之前的百鬼肆虐，他猛地想起那些怪物似乎将英灵们作为首要的狩猎目标，人类伤亡的案例，少之又少。

       “不然呢？”

       对于这位战胜了父神八岐的强者，酒吞童子予以应有的尊重，收敛了些话语中的尖锐感，冷哼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“难道你没发现，城中的人类越来越少，反倒是从者越来越多了吗？这就代表着生者的概念，正在死者替换！”

       恍惚间，萨麦尔赫然想起，现在东京街头，无论是多摩、秋叶原、还是新宿，几乎看不到几个活人了。

       相反，英灵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人类。

       或许，正是由于生者和死者的对立平衡被打破。

       从那一刻开始，一切开始开始错乱。

       黑夜变得越来越长，白天变得越来越短。

       “如果任由这种异变持续下去，这个世上将再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活人，从而成为一个亡者的世界，太阳自此再无升起的一天，所以我们别无选择。”

       赫斯提亚抬头看向短短四个小时，就已经暮色浓郁的天空，不由抿了抿唇，声音转低。

       “而唯一的办法就是——让死者，重归于死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告诫鬼、盘查鬼、杀害鬼，维系着常世与黄泉的界限，这便是护法之鬼，应尽的职责。

       同样，作为这也是守护家庭，代表光明与希望的炉灶女神所要担负的义务。

       基于以上种种原因，赫斯提亚这位风评极佳的正神，才会成为百鬼的首领，带领着他们履行着各自的额使命，延缓世界的异变。

       听到此处，直性子的铃鹿御前，下意识反问。

       “既然是这样，你们为什么不说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说了，你们就会信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酒吞童子挑眉嗤笑，目光戏谑。

       “而且，就算知道，你们这些从者，这些获得第二次生命的英灵，真的会甘心受死？而不是把我们给斩杀殆尽？”

       芦屋道满那狭长的眸子似笑非笑，翘起薄唇幽幽道出人心之恶。

       “毕竟，只是要维系生与死的平衡，又没规定牺牲的一定是哪一方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英灵们张嘴想要反驳，但最终陷入了沉默。

       千古艰难唯一死。

       即便是被历史颂唱的英雄，也未必会为一种真假难辨的可能性，而在这些百鬼面前选择自我牺牲。

       萨麦尔看向统率着百鬼的反英雄们，眉心拧起，目露怀疑，

       “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合作？比如，先把那些无法自控的危险分子清理掉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没用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丑御前摇了摇头，声音低沉而失落。

       “降生在东京的英灵，体内似乎蕴藏着一种难以控制的魔性，一旦暴露在黑夜中太久，他们就会自行转化，根本无法唤回理智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你呢？源赖光阁下？”萨麦尔反问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是抛弃了自己的人之一面，主动进行的转化。”

       似乎是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，丑御前的脸色变得有些阴郁。

       没错，在那些被召唤的幕府英灵中，自己很是特殊，兼具着神性和魔性的两面。

       但相当讽刺的是，拥有着神性的人之一面，最后居然反倒比浸染着魔性的鬼之一面，更加狂暴嗜血。

       正因如此，幕府英灵们前几次的征讨，都折戟沉沙。

       而终末之际，已经意识到不对的源赖光，在彻底失堕之前，选择了唤醒体内牛鬼的侧面，成为了丑御前。

       可为了能让更多人活下去，为了延续这个世界渺茫的可能性，自己不得不挥刀砍向自己昔日的同伴，攻伐曾经守护的城市。

       “还想狡辩？你们召唤出祸神八岐的时候，可曾想过维系生死的平衡，分明就是不管人类，还是英灵，都要统统歼灭，然后把整个世界拉进黑暗！”

       作为幕府的死忠，冲田总司自然对于【鬼】的胡言乱语，不屑一顾，当即冷声反驳。

       “未必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此刻，没等百鬼们的反英雄回驳，沉思中的萨麦尔，抬起了头，目光幽深如渊，缓缓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“人类恶，即是人类爱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听到这离经叛道的答案，英灵们的脸上满是错愕与茫然。

       反倒是芦屋道满和酒吞童子等几个反英雄，似乎听懂了什么，脑内长久以来积聚的困惑被冲散，某种藏在光明背后的真相浮出水面。

       人类恶所指的是威胁到人类历史，毁灭人类的各种灾害。它们诞生自人类的文明，伴随人类的发展变得越来越强大，却从社会的内侧将文明毁灭，是癌细胞般的存在。

       也就是说，毁灭人类的存在并不是对于人类的恶意，恶意只不过是一时性的逐渐稀薄的东西，真正威胁到人类的其实是想要守护人类的愿望本身——人类爱本身，这是因为“渴望更好的未来”这种精神会伤及到当前的安宁。

       人类恶虽然是恶，却绝对无法根绝，只要人类还存在就会产生，而人类却必须跨越它。所谓人类恶也是“人类消灭的恶”之意，而非“毁灭人类的恶”之意。

       祂们既是人类的阻碍，也是人类的助力。

       简单的说，人类恶来源于守护人类的愿望本身——人类爱，而这种爱如果引入正途，便能带来无穷的益处，一旦不加约束，最终会变质蜕化为人类恶，成为世界发展的阻碍。

       比如，魔神王盖提亚是对于人类饱受苦难折磨，却无能为力的怜悯与慈悲，因而诞生的进行希望逆行光年，重创完美世界的怜悯之恶；

       创世之母提亚马特是对于孩子的渴望，对于家人的不舍与悲伤，因而诞生的重新拥抱世界的回归之恶；

       屑狐狸高扬斯卡娅则是爱着一切动物的赏玩之兽，而作为人类的灵长目，其实也属于动物的一种，自然也是她调戏和赏玩的对象。

       同样，代表着报应之理的祸神八岐大蛇，本质上是地球意志的化身之一，是洁净自然，清理污秽的“清道夫”。

       它的存在与降临，并非是为了单纯地毁灭生命，而是为了吞噬已经塞满这个世界的异质，并摧毁造成自然灾变的源头。

       等等，灾变的源头？

       恍惚间，萨麦尔一怔，脑内思绪的飞转，似乎隐约抓到了些什么，目光闪烁的眸子，转而看向逐渐沉浸在夜幕中的那座城市。

       “想到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此时，夜色中的赫斯提亚点燃周围火炬，用温暖的神之焰光，照亮了黑暗，从后方走来，顺着萨麦尔的目光望去，声音转低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怀疑那里才是一切的发端，所以百鬼夜行不光是为了让死者重归于死，更是希望能探查出带来这场灾变的原因。”

       随即，赫斯提亚顿了顿，低头看向附近的英灵们，表情更加苦涩和无奈。

       “但因为有幕府的存在，我们最终也没能弄明白造成这一切的真相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而且，情况更糟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赫斯提亚点了点头，面色赧然。

       萨麦尔对此并不意外，甚至已经预料到了结果。

       正如人体内的癌细胞会为了延续，拼命榨干宿主的生命力，疯狂增殖。

       被视为拥有同样特质的英灵们，为了对抗百鬼的入侵，也在不断被召唤到这片土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在一方没有绝对优势的前提下，打消耗战的彼此，只会让特异点的异变加剧，进而走向更加不可控的结局。

       眼下，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显然已经步入了癌症晚期。

       “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，而且时间也所剩无几，我们只能殊死一搏，选择召唤出祸神八岐，将那座城市，连同里面的所有，全部湮灭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赫斯提亚说到这里，抿了抿唇，挺起单薄稚嫩的身躯，站在麾下的一众反英雄们之前，看向统率着幕府英灵的萨麦尔，肃然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是我的决定，所有的后果我会承担！”

       女神大人！

       反英雄们望着那挺身而出，试图替他们抗下全部罪责的赫斯提亚，不由激动地挣扎起身。

       一直以来，作为这个世界最后一道防线的护法之鬼们，虽然在暗中不断做着各种努力，试图拖延特异点的畸变，但却始终得不到真正的理解和认同。

       所谓善恶一念，生死一念。

       光与暗、神性与魔性的间隔，其实并没有那么遥远。

       何况，这些反英雄之所以选择净化同为死者的英灵，可不全是因为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。

       一方面，无所谓正义与否，他们自己也需要安全的生存空间。

       另一方面，他们和那些光明正大的英灵之间不乏仇怨，借机有仇报仇，有怨报怨，也是这些反英雄愿意聚在一起的目的之一。

       比如，死了都想压那位老对手安倍睛明一头的芦屋道满……

       要不是有这位炉灶女神，为他们治疗伤患，安抚他们的情绪，压制他们体内增长的恶性，在漫长的黑暗中带来些许的火光和温暖，恐怕堕入夜色中的鬼，也不见得能比那些失控的英灵，好上多少。

       而在此期间，这位女神只是提供光亮和照顾，却从不干涉他们的选择。

       即便是要背负战败的后果，也轮不到她来承担。

       倒地的反英雄们，目露凶光，步履蹒跚地朝着这位炉灶女神的身边汇聚，试图用最后的力量，从这尊几乎让他们绝望的神祇身上，撬开一丝缝隙，为赫斯提亚谋求一线脱困的可能。

       很多时候，越是在黑暗中沉沦的灵魂，越是珍惜生命中的热与光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，在反英雄们各自站好位置了，不怀好意地交换着目光之际，豁然抬头的萨麦尔，有些茫然。

       “哦，赫斯提亚，你刚才说什么？抱歉，正好走神了，没听清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一时间，几乎蓄势待发的反英雄们，气势骤泄，险些为之绝倒。

       但更让他们大跌眼镜的事情，紧接着上演。

       赫斯提亚闻言，脸上不禁振奋异常，雀跃地冲上前去，抱起萨麦尔的手臂，满是期待地询问。

       “柯罗诺斯，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在询问间，这位炉灶女神不知道有意还是无心，胸前那对傲人的峰峦，几乎压成饼状，贴着萨麦尔的手臂，上下磨蹭。

       听到那直唤其名的称呼，以及两人之间过分亲密的举动，无论是反英雄，还是英雄们脑海中都不禁泛起了恍惚的念头。

       难道，他们很熟？

       或者，有奸情……

       此时，完全沉浸在思绪中的萨麦尔，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看他的目光多出了些异样，在赫斯提亚的摇晃下，吐露出自己的猜测。

       “既然丹波山的百鬼没问题，我带出来的英灵也没问题，最后的答案恐怕还在那座城市中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沉吟间，古蛇抬头遥望向夜幕下的城市，眉心渐渐聚起。

       听到萨麦尔的答案，赫斯提亚大失所望，对于这个雅典娜推崇备至的父神，不屑地撇了撇嘴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还用你说？我早就知道了好吧！”

       对于老朋友的嘲讽，萨麦尔不以为意，反倒抬头看向天空中逐渐驱散了夜色的那轮太阳，轻轻招手。

       顿时，渗入英灵和反英雄们体内，封锁他们魔力和行动的权能被一点点抽离。

       在地上躺了大半夜的众人，纷纷神情复杂地起身，表情甚至有些空洞而迷茫。

       萨麦尔打着哈欠，慵懒地伸了个腰，意味深长地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“刚好天亮了，我们走吧，一起回东京，把这件事彻底了结。”

       然而，话音刚落，众人还没等迈开脚步，条条惊雷漫卷天空，漆黑的乌云遮蔽住本就熹微的阳光。

       才亮了短短数分钟的天，再度昏暗一片。

       “怎么回事？这才第六天，按照推算，不应该至少有两个小时的日出时间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卑弥呼一脸茫然，而手中的星辰久远镜，同样灰暗一片，再也感知不到来自幕府的任何讯息。

       “还不明白吗？因为某种原因，永夜提前了。而从现在开始，天再也不会亮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古蛇白了身边过分单纯的太阳巫女一眼，抬头望向卷集在城市上空的乌云，以及那环绕着凄烈雷光与浓郁血色的枪身塔，微眯着眼眸，轻声呢喃。

       “等了这么久，总算肯上钩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抽调走幕府的全部精锐远征丹波山，可不仅仅是为了讨伐百鬼。

       此刻空虚至极的东京，最适合让所有的神神鬼鬼都跳出来，登台亮相。

       显然，对面就是这么想的。

       巧了，我也是……

       萨麦尔的唇角愉悦翘起，大步走向山下，奔赴终幕的舞台。